上海东方医院院长刘中民采访侧记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上海浦东的发展建设举世瞩目。时任上海市副市长、浦东新区管委会主任的赵启正询问刚刚落户浦东的拜耳、巴斯夫等外企高管：“你们来浦东投资有什么要求？”时，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能在20分钟内到达上海最好的医院。于是，“要在浦东建设一个最好的医院”成为当时上海市政府的心头大事。也是在那个时候，浦东遍地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和吊车、推土机的隆隆声，也让一个人为之热血沸腾——他认为，浦东太需要建设一个与之发展相匹配的医院了！这个人就是刘中民，不到40岁的他当时还在上海市仁济医院心脏外科担任常务副主任。

1997年，刘中民从来自全球200多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如愿来到浦东，担任上海东方医院的医疗副院长。之后，他又成为东方医院院长。此后，他满怀“建设浦东最好的医院”的理想，引进海内外人才，提升医疗服务和技术水平，终于打造出一个让上海市政府和老百姓认可、让浦东的外企高管们放心并称道的三甲医院。

刘中民：成就“东方”是我的宿命

上海的黄浦江畔，一直是世界看中国的焦点之一。在这里，长江蜿蜒向东，浩浩汤汤汇入东海。在这里，无数仁人志士曾怀抱理想，开拓寻梦。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黄浦江西已经是远东地区最繁华的地方，而一江之隔的浦东却还是“贫民窟”。为救乡民于水火，上海滩上名流陈桂春、虞洽卿、王一亭、杜月笙等人先后筹资，捐建了浦东首家医院——浦东医院，就是今天东方医院的前身。从那时起，医院寻着慈善的血脉，立足于救苦救难，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经历了无数次大灾大难的考验与磨砺。

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尽管只有六层楼的东方医院是当时浦东陆家嘴最高建筑之一，但医院还只个二甲医院。“过江看病”仍是老浦东人心照不宣的就医方式。当时，浦东正在开发开放，陆家嘴的高楼越建越高。刘中民每天上下班乘坐的班车都要经过东方医院。他想，整个浦东还没有一个三甲医院，与一江之隔的浦西相差如此之远，怎么能适应浦东日新月异的发展？他说，“东方医院要建成现代化的、能够代表浦东发展水平的医院。做好这件事情，是我到东方来的初衷。我感觉这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更是一种责任。”

刘中民刚来东方医院的时候，医院只有内、外、妇、儿四个科，连他在内也只有两个正高职称。刘中民当上副院长的第一天就从人才抓起，一步步构建医院的学科建设和技术发展。可在当时，依靠东方医院在上海医疗界的资源位置，引进人才谈何容易。刘中民一方面引进，一方面“借船出海”。

到 2001年底，东方医院成为同济大学附属医院。医、教、研的协调发展使东方创建浦东本土三甲医院成为可能。伴随浦东开发的步伐，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的国际化发展定位启发了新区卫生局及东方的领导们，他们将人才引进的视野转向了国外。乘借这一势头，刘中民引进人才的步伐迈得更大——

陈义汉，东方转化医学平台“心血管疾病研究所”所长。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类心房颤动致病基因的发现者，陈义汉在心律失常研究领域取得了开创性成就。作为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这位年轻的长江学者在刘中民的感召下来到东方医院担任副院长，主抓科研管理。

赵旭东，上海市东方医院临床心理科主任，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毕业于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心理学博士。他领导的德中心理治疗研究院获得了奥地利政府颁发的“弗洛伊德奖”，是国内唯一获此殊荣的心理学家。

黄远亮，医学博士，师从全国口腔医学领域唯一院士邱蔚六，毕业后考取美国旧金山加州大学牙学院博士后，曾先后在全国4家医院从事口腔颔面外科医、教、研工作，回国加入东方医院担任口腔科任主任。

冯波，东方医院内分泌科主任，留学德国获博士学位，当年回国探亲路过东方医院，深受吸引，当即为在东方建立内分泌学科而延迟回德国。

严海东，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医学博士，回国后担任东方医院肾内科主任、大内科副主任，及同济大学医学院内科学系副主任。医、教、研都是过硬好手。

李钦传，医学博士，留学法国，擅长肺癌、食管癌、及各类心脏病手术。学成归来后加入东方医院担任心胸外科常务副主任，继而担任东方医院副院长。

呼吸内科主任梁永杰，1988年本科毕业后分配至东方医院，坚持在职学习至博士毕业，被医院选派至美国留学。如今身为博导的梁教授，身兼上海医学会肺科学会委员和浦东医学会呼吸内科学组组长。对哮喘、呼吸衰竭等疾病的治疗深入研究，由他设计的抗生素药代药效学软件其准确性能超过了美国标准。

刘中民说起这些人来如数家珍。每引进一个人才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具体问题。东方医院毕竟是公立医院，能为人才提供的待遇是有限的。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来？转化医学平台首席科学家范慧敏，曾与刘中民一起研制开发“国产人工心脏”并成功通过863人工心脏项目的验收，他多次入选上海市优秀学科带头人。他说，是东方医院学科发展前景和个人发展空间吸引我来的。是刘院长的创业精神感动了我，我最终选择了落户“东方”。

短短十几年时间里，一批批来自上海、全国及世界各地的“海归”学者加盟东方医院。打造“海纳百川”的医院文化则成为医院留住人才的关键。刘中民说， 如果问我在东方医院觉得比较成功的事情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我不遗余力地大批引进人才，改变了东方医院原有的人才结构，建设起了一个个不断发展的学科，并通过引进骨干人才，把一个个学科发展壮大起来，这就是现在东方医院可以承担医疗和社会责任的重要基础。

更让刘中民觉得安慰的是，东方医院的“移民文化”在为优质人才提供展示才华和良性竞争环境的同时，还利用与德国、美国、法国、日本等国家先进医疗机构之间的学术交流，每年选送数十名青年医护去国外免费学习，使医院有了发展的后劲。

刘中民生日的时候，医院职工送了他一个木雕。一个身手矫健的渔民正在奋力撒开鱼网。渔民面容黝黑、手臂肌肉结实。职工们笑谈，“刘院长是劳碌命，就像这个渔民，一辈子闲不住。”刘中民则自嘲说，“他们送这个给我，说明我在他们心中就是个渔民，一辈子要在风浪中辛苦劳作。”

东方医院地处陆家嘴金融贸易区中心，在该区域工作的白领与各国外籍人士约有50万人。因此，提供标准化、国际化的医疗与保健服务成为东方医院因地制宜的发展战略。在面向普通大众提供优质平价的基本医疗服务的同时，东方医院提出了“打造服务性品牌，寻求差异性竞争”的全新发展理念。

2004年，国际品牌星巴克咖啡首次将分店开到了医院。在东方医院门诊大厅，星巴克的咖啡香时时提醒刘中民，国际化不仅仅是硬件上的接轨，更多的应该是环境和文化上的接轨。而文化，既是一个医院的根基，又是一个医院发展的动力。

2010年底，东方医院晋升三甲，几代新区领导及东方人的梦想得以实现。此前一年，为了支持东方三甲评审，新区政府专项投资7000万元，在东方创立了全国医院系统最大的转化医学平台。天时、地利、人和不仅没有让刘中民沾沾自喜，反而让他觉得压力前所未有。

刘中民说，与东方的先辈相比，我们有一种明确的身份，叫作医生。我常想，在这个时代选择做医生，更像是一种宿命。我们要面对的也许不止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中国30年来改革开放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同时也积累了严峻的问题。中国现阶段的卫生工作，对保民生、促稳定、推动经济社会协调发展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这种作用的实现势必要落到医务人员的肩上。 在 “十二五”规划蓝图中，上海市政府明确了产业转型的发展方向。作为现代服务业中的一种，“医疗旅游”进入了刘中民的视线。

2000年以来，东方医院承担了大量重大国际活动的医疗保障任务，以及前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美国总统布什、美国总统奥巴马、法国总统萨科奇等政要访沪期间的医疗保障任务。2010年，东方医院发起成立上海旅游医疗平台，至今已有30余家医院加盟，吸引了大量来自美国、加拿大、澳大利来等国的旅游医疗患者。2012年3月，法国政府国民医保落户东方医院，在中国2万多法国侨民免费在东方就医，法国政府直接向东方医院结算费用……

刘中民清醒得很，他说 “实际上成为三甲仅仅意味着完成了医院的升级换代，今后要面临的是社会更高的要求。政府也好，老百姓也好，对你的要求会更高。我们要思考的是，怎样用新的平台，来做更多的事情。”

更多的事情包括什么？刘中民的回答是，如何把学科做得更加合理、更加优化？怎样使医院更有竞争力？我们的医疗服务怎么样放大？ 做旅游医疗就是一个很好的途径。医疗旅游是医疗服务国际化与国际服务贸易相结合的创新产业，也是加快产业升级的重要途径之一。只有医疗服务跟上了，城市设施配套齐全了，上海才能具有更强的经济集聚功能，才能创造更多财富。

2014年1月17日，刘中民在全院年初工作会议上提出医院的发展目标——2014年，保持速度、做大增量、整体提升、局部突破。到十二五末，医院进入上海市三甲医院第一方阵。到十三五末，医院跻身全国百强医院行列。

“既要仰望星空，又要脚踏实地”这是上海同济大学的精神，也是东方医院的精神。刘中民在2014年年初全院工作大会上这样给大家鼓劲。他要大家既立足本职工作，又要把目光投向高远，怀抱家国情怀，坚守医生的本分和使命与责任。

2008年5月18日，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第6天，刘中民放弃了自己作为奥运火炬手参与火炬传递的机会，作为上海第二批抗震救灾医疗队队长，率队飞抵重灾区汶川县草坡乡。在那次抢险救灾中，草坡乡被称为“最后孤岛”。出发前，刘中民准备了100个手术包、1000份清创药，装了200多个箱子。随行的还有来自上海23家大医院的近30名肾脏科医生。“我们估计地震会造成很多挤压伤，需要大量肾脏专家。但到了现场，几乎找不到几个对症的患者。”

在汶川地震救援中，北京、上海等大医院的专家甚至不如某些煤矿医院的医生“管用”，因为后者擅长矿难救援，随身带着行军锅、发电机，到了现场就能安营扎寨，迅速展开救援工作。而大医院的专家习惯了护士分诊、仪器检查，在灾区竟有些不知所措。 汶川救援中暴露出的问题，让刘中民意识到加强灾难医学研究的重要性。2008年，他向中华医学会正式递交了关于建立灾难医学分会的申请。 2011年底，中华医学会灾难医学分会在上海市正式成立，刘中民出任该分会第一届主任委员。这个分会的成立，实现了刘中民多年来的梦想。

上海几乎是中国医疗资源最集中的城市，但对于许多老少边穷地区的百姓而言，生病就医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刘中民一直惦记这件事。如同90年多年前，东方医院的先贤们怀抱仁爱济世的家国情怀创办医院一样，刘中民始终不忘“达则兼济天下”。

作为上海市三甲医院，东方医院每年都承担政府规定的多项对口支援任务。无论是援疆、援摩、援藏还是援外，刘中民都身体力行，在做好政府的“规定动作”基础上，只要当地政府或卫生局有要求，一定不遗余力做好“附加动作”。三年来，仅仅针对云南省楚雄州大姚县人民医院，东方医院就先后派驻八批41人次，刘中民还多次亲自带领医疗及管理团队，实地援建楚雄州人民医院。

江西省吉安市是举世闻名的革命摇篮井冈山所在地。随着旅游经济的发展及城镇化进程的加剧，医疗卫生需求日益突出。吉安市政府投资6.2亿元正在建设一家占地265亩的三甲综合性医院——吉安医学中心。医学中心落成后，将交付上海市东方医院整体托管。

吉安市委书记王萍说，“建设三甲标准的吉安市医学中心，是落实政府民生工作的重要举措。但是建医院并不等于造大楼，大楼造好了，有没有能力管好医院才是关键。医院的发展最终要靠人才、技术。希望借助上海市东方医院的金字招牌与管理能力来建设好、发展好这家医院，早日造福老区百姓。”

刘中民觉得肩上的担子又多了一个。

记者手记：

刘中民喜欢用“宿命”形容自己对医生职业的认识。同事说，他在学生时代当过上海市学联主席，他是很有从政优势的，但是他还是最喜欢当医生，他认为这是他的使命。这也许就是刘中民自己说的“宿命”。

这几年，刘中民带着东方医院医疗队跑遍了云南、江西、新疆、山东等省份的老少边穷地区，帮助那里的医院带教医生、建立学科、打造急救体系。在新疆喀什，他们一天做四至六台手术，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用半个月的时间建立起了喀什地区二院的心胸外科，填补了该地区的空白。他说，“我们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公立医院的公益职能，在”救死扶伤“的同时，延伸了政府”扶危济困“的慈善功能。

刘中民说，”人之所重，莫大乎生死“。作为医务人员，我们最接近生死，因而最理解生命，所以也就最爱护生命。我们将用行动续写明日”东方“的历史：无论社会如何变迁，时尚如何流转----为医者，无悔此心。

对话 刘中民 ：

记者 ：从东方医院的历史看，创始人与前几任院长都是上海滩上的名流义士，有些人也是小时侯家境贫寒的。您选择来东方，与您个人成长经历和性格有关吗？

刘中民 ：从我个人经历来说，我选择学医有三个关键点：

文革期间，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无休止的批斗令他身心都遭受巨大迫害，住到了医院里。在老人肋骨都被打断几根的情况下，造反派还要拉他出去批斗，这时候两位医生站出来挡住了造反派。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敢出来救我父亲的也只有医生了。那年我10岁，两位素昧平生的医生在我心里成了勇气与力量的化身。

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曾染上过流脑。剧烈的头痛和40C 的高烧，使生命岌岌可危。干活的工地上没有条件医治，而县医院远在百余公里之外。求生本能的促使下，我独自爬上一辆运粮卡车，晕糊糊地躺在寒冷的车后厢里，就这样滴水未进颠簸了一天，终于来到县医院，被一位素不相识的医生救了命。那一天，天上飘着雪花，我身上盖着稻草，心中绝望无助，希望有人能救我一命的感觉真是刻骨铭心。

有了这两次经历，让我觉得做医生真是很伟大。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下放到苏北农村插队，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缺医少药。同学们都选择了学开拖拉机、木工等技术活，我选择了学医，捧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天天晚上在油灯下自学。从针灸、推拿、配中草药开始学起，先在自己身上试针，慢慢尝试给村民治治头疼脑热的”小病“，后来不仅本大队的村民来找我看病，连相邻大队的村民也用板车拖着病人来找我治病了。每当治好一个病人，那种成就感，我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恢复高考时，我想都没想就填了报医学，那个时候已经不是选择一个职业，而是发自内心把当一名好医生当作自己的志趣与志业。

记者：面对曾经一些媒体对您的负面报道和争议，您如何面对，又如何解释？

刘中民 ：我从学医时就追求创新，创新就会有风险，尤其医学上的创新，一定难免风险。我认为我们中国人是缺少创新意识的。到现在没有一个手术是用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1994年在美国学习，1998年在德国学习，看到人家有新东西就想引进。人工心脏在国外已经很成熟了，是救命手段。但是我国缺乏对它的了解。我们有些病人在入院前就已濒临死亡，这个时候用人工心脏是要冒风险的。一些老百姓不了解情况，一些媒体又在没有采访我的情况下仅凭道听途说就作出不负责任的报道，这些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认为自己对得起良心，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记者 ：有人说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专业技术、管理水平、开拓精神、领导才干、社交才能等等都是可圈可点的，甚至您医院职工开玩笑说您是”十项全能“。您自己如何评价自己，您认为您是怎样的人 ？

刘中民 ：我是一个想做事情而且一定要把事情做好的人。我愿意做一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或许有人说我”不安分“，”爱折腾“。但是我仍然愿意”折腾“，我喜欢接受挑战，闲下来我反而觉得”难过“。就像他们说的”我是劳碌命“，但是我乐在其中，这就是我的宿命。

来源：中国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