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17年7月6日《南方周末》)
在这种模式下,参保方(客户)通过购买保险的方式成为凯撒医疗集团的会员。就医时,会员只需按照疾病种类负担一小部分费用,按照所购买保险的不同等级享受不同的医疗保健服务,其他均由保险公司承担。
“只有拥有自己的医院,才能实现对客户比较精准的定价,这种精准定价有两个作用,一个是帮助保险公司做医疗产品,第二个是为将来的拓展提供一种参考。”张维功解释。
一年前,阳光保险与潍坊人民医院合作成立的阳光融和医院正式开业。这家医院坐落在山东省潍坊市国家级高新产业开发区,占地面积950亩,开放床位2000张,总投资高达30亿元。
其实险资办医院已经不是稀罕事。泰康人寿就已战略投资南京仙林鼓楼医院,中国人寿也注资了淄博市中心医院。
但阳光融合医院是国内第一家由险资主导管理的医院。阳光保险集团旗下的阳光人寿目前持股51%、潍坊当地最好的三甲医院潍坊人民医院持股49%。
险资纷纷涌入医疗行业,源于政策的变化。
2014年5月,国务院颁布《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2014年重点工作任务》,明确支持社会资本创办非营利性医疗机构。同年8月,《国务院关于加快发展现代保险服务业的若干意见》发布,政府鼓励居民购买商业健康保险作为基本养老的补充。
资本、医疗、保险各自的位置明确了,恰逢家乡潍坊成为全国第一批新医改试点城市,阳光保险董事长张维功抓住了这个机会。
开业一年来,阳光融合医院究竟与传统医院有何差异?它的保险业务与医疗业务如何衔接?
“凯撒模式”
在阳光融合医院成立前,阳光保险健康事业部总监张剑敏曾造访美国凯撒集团总部学习。在美国,凯撒模式已经成了“保险+医院”的代名词,这是一种将保险公司、医院、医生集团三者集中一体化的医疗管理模式。
在这种模式下,参保方(客户)通过购买保险的方式成为凯撒医疗集团的会员。就医时,会员只需按照疾病种类负担一小部分费用,按照所购买保险的不同等级享受不同的医疗保健服务,其他均由保险公司承担。
张剑敏在考察凯撒集团时发现,凯撒建立了一种特殊的付费方式和完善的客户监督机制——保险公司将整体保费包干至医院后,通过奖金制度激励医生和医院控费的主动性,以此减少治疗费用、降低保险赔付率。按患者人头计算医生收入,并按患者满意度对医生进行排名,让医生自觉为客户提供更优质的治疗和服务。
凯撒集团还采取整体式健康医疗机制,医生在患者未患病的时候对其提供健康教育的服务,以此有效预防疾病发生,进而减少未来可能发生的诊疗费用。
“从世界的潮流来看,商业保险和医疗产业的结合是先天性的,商业保险是医疗费用的主要承担者和管理者。而且在当前医疗改革环境下,也需要一些新生力量来注入新的元素和活力。”张维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凯撒模式这样的闭环式体系,在中国的医疗环境下很难实现。
海外盛行商业保险制度,而非传统医保,保险公司对医院有很大制约能力。而国内保险公司被隔绝于医疗体系之外,对医院几乎没有话语权,无法对医院的医疗行为实施有效的监督,更无法对患者客户的医疗费用进行管理。
此外,凯撒模式下的保险只支付会员在凯撒医疗系统内的开支,换言之,会员只有在凯撒集团旗下的医院就医才能获得保险赔付。但在中国,优质医疗资源仍掌握在大多数公立医院手中。
在目前的大环境下,险企想要介入健康医疗领域,自己办医院是比较可行的一条出路。因此阳光融合医院采取的是“双轨制”,类似做加法,无论患者运用医保或是购买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产品,都不会对其在阳光融合医院就医产生影响。
如果购买了阳光保险为医院特别研发设计的专属医疗保障产品,只要在保险责任范围内,基本医保范围内的自费部分可报销100%,医保范围外也可100%报销。患者通过医院的“直赔式”服务,不需要自己向保险公司进行报销,而直接让险企和医院实行实时报销结算。
“只有拥有自己的医院,才能实现对客户比较精准的定价,这种精准定价有两个作用,一个是帮助保险公司做医疗产品,第二个是为将来的拓展提供一种参考。”张维功解释。
“在体制内难以办到的事”
在硬件配置上,阳光融合医院与中国其他民营医院相比可谓顶配。
耗资亿元引进的国际最先进静音PET/MR一体机,世界最高级别的恶性肿瘤、神经系统、心血管系统等疾病的早期诊断设施。有最新款GE全球唯一后超高Revoluiton CT,最高端影像检查CT。还有美国雅培A3600全自动生化免疫流水线、3台价值百万的奔驰120“移动医院式”救护车等等最先进医疗设施。
这样的大投入带着张维功本人的情感色彩。20年前,张维功的父亲因司机肇事逃逸车祸去世。打开医院太平间门那一刻,惨不忍睹的画面令他永生难忘。
张维功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那次经历让他开始思考人在去世时应有最后的尊严,这让他第一次有了办医院的念头。在创办阳光融合医院之后,他特别设立了不同宗教信仰的祈祷室,希望家属从中获得精神安慰。同时,他先后考察了很多国家的医院,“把急救中心的墙拆掉,让救护车可以直接开到治疗的地方,这样可以节约十几秒救一条命。”
虽然有了强大硬件,但阳光融合医院院长周玉东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解决传统医院的种种痼疾。他行医30多年,曾先后担任地方卫生局干部、郑州人民医院院长等职务。
周玉东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国内医院的硬件基础不比国外差,而且中国人口基数大、疾病种类多,医生临床机会更多,因此国内专家临床水平也高,但民众对中国医疗却很不满意。
医患关系紧张、高额药价、过度医疗、医疗回扣等现象早已屡见不鲜。“这些问题背后折射出的这些都是现有社保保障模式的矛盾。”他说。
这一矛盾主要体现在医疗费用的“进”和“出”上,一方面要加速医保费用的筹资速度,另一方面也要对医疗费用支出进行严格控制,而这正是当前医改的重中之重。在这一背景下,人社部在2016年将医保支付制度改革列为医改重点工作,意欲通过改变医保支付结算方式来达到总体控费的效果。
但在目前医保结算按照总额限费、项目付费的前提下,总额限制和超额罚款作为医保控费的主要措施,实际上依旧无法约束医院的过度医疗行为,医院、医生很难形成主动控费的习惯,甚至导致医院年底因社保额度不够而推诿病人、有病不治的现象。
为了让医院、医生主动控费,医院股东对阳光融和的管理机制进行了大幅改革,采取“管办分离”(经营权由独立法人掌控),周玉东作为院长享有充分的经营自主权、人事管理权和薪酬分配权。
同时医院还打破了一些传统分诊的界限,将部分科室的内外科室合二为一(如脑科、心脏科),避免了同一病种的患者在医院内部多次转诊造成的资源浪费。医院还从上到下对所有医护人员薪酬体系进行改革,采取多劳多得制,将药物控制量、患者满意度等指标纳入个人绩效考核,杜绝传统公立医院的“大锅饭”制度。
周玉东对目前的实行效果还算满意,单就药占比(药物费用占整体医疗费用比例)这一指标来看,阳光融合目前的数字仅为24%,远小于公立医院平均40%左右的数字。
改革最终的效果尚不得知,但周玉东坦言,至少“这些都是在体制内难以办到的”。
“按照自然规律去做”
“医疗行业的复杂程度是难以想象的。”阳光保险集团董事长张维功坦言,医院依靠的是耐心经营,“就像褚时健种的褚橙,按照自然规律去做,追求质量而不是产量。”
作为第一家姓保的医院,阳光融和也走过“弯路”。医院创立初期,曾高薪聘请了台湾某知名院长坐镇医院,但由于对内地医疗政策不熟悉,医院各项工作迟迟难以展开。
虽然阳光融和已经拿到了综合性医院的牌照,并纳入医保定点范围,但在已有数家三甲医院、医疗资源较为丰富的潍坊,生存仍是医院的第一要务。
“新的医院,只要发生一起事故、医闹,就会对医院产生很大影响,甚至面临吊销牌照的风险。”周玉东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为此,周玉东将个人电话张贴在医院各个科室,方便患者随时与他沟通。周玉东解释,“患者知道医院院长能够亲自过问、关心,自然而然就会表示理解,帮助问题的解决。”
盈利压力仍然是民营医院绕不过的门槛。
2017年4月19日,潍坊人民医院以7.3亿元价格,在山东产权交易中心挂牌转让阳光融和医院29%股权。挂牌公告披露的财务报表显示,医院在2016年前7个月实现营收1805.67万元,净利润-5089.99万元。今年前两个月,阳光融和实现营收3591.72万元,营业利润与净利润均为-2904.16万元。
据医院内部人士透露,由于当期医保结算尚未完成,医院实际盈利情况比这一数字要好一些。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医疗产业资源投入巨大,普通医院拥有10—15年的经营周期,盈利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这也对民营医院的股东方提出了严苛要求,股东必须拥有强劲的财务能力以及长期投入的决心,才能支撑一家医院。而这或许正是保险的优势,作为经营周期长达10-20年,并且拥有充沛现金流的行业,类似长期项目的投资与险企的盈利周期较为匹配,能够为医院带来平稳投入。“大家习惯了抄概念、赶时髦。有些人做医院是为了IPO,阳光保险是真正在做医疗产业。医院5-8年不盈利很正常。”张维功说。
据周玉东透露,除去医院一期30亿元的投入,阳光融和二期建设也已在规划中,除了做大做强特色门诊学科,还会在护理、养老等板块上有进一步投入。
张维功对于阳光融和的设想是,3年当地最好,5年山东最好,10年中国最好,“要让这个医院成为中国医疗改革的典型代表,新兴医疗模式中最好的那一个。”
美国经验的本土化
据南开大学保险学系教授、卫生经济与医疗保障研究中心主任朱铭来观察,如今医保改革任务变化的“苗头”已经出现,归根结底是医保资金难以为继。
“之前医保改革解决的都是医保普及的问题,但是在经济增长放缓、财政压力加大的今天,这类社保支出的增长目前已达到极限。”朱铭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此背景下,医疗健康领域对社会资本的需求显得更为迫切。这可能也是张维功和阳光保险急于介入医疗行业的原因之一。
但要让凯撒模式在中国落地,仍面临着政策障碍。“像一些特定类型的健康险产品(比如针对特定类型的手术),只有病人产生需求才会购买,这种需求主要发生在医院。但是如果保险公司在医院销售这类产品,就违反了目前监管不准在医院卖健康保险产品的规定。”阳光保险健康事业部总监张剑敏说。
更深层次的矛盾在于,类似凯撒模式相当于将“保险与医院”经营一体化,主要盈利模式是通过控制医院诊疗费用从而增加保险的经营收入。这种一体化也意味着保险机构与医院在经营上风险共担、利润共享。
在现有监管制度或法律框架下,无论是保险公司还是医院都不被允许经营这类交叉业务,保险与医院间的协同效应便无从谈起。
朱铭来判断,保险办医或者凯撒模式仍是少数险企在小范围做的一些尝试,很难大面积开展。
首先,保险公司目前还暂不具备大规模收购医院(尤其是公立医院)的能力,公立医院作为国有资产难以被社会资本企及,而一般民营医院又达不到保险公司期望的程度,所以保险公司的收购目标群体非常有限。
同时,凯撒模式下的控费制度也并非“完美无缺”。医院基于股东压力控费可以解决过度医疗问题,提高经营利润。但过度控费也可能走向极端,导致病患无法得到应有的治疗,如何平衡费用和医疗效果的问题也始终困扰着凯撒这样的医疗机构。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凯撒建立起一套全面的诊疗评判体系,多方聘请专业团队对各类疾病的不同治疗方案进行评估,以此作为日常诊疗标准。
“但是凯撒这一诊疗评判体系的建立花了很多年才完成,而且完全依赖于自己优质的医疗队伍才能完成,目前民营医院还远没有这样的资质和能力。”朱铭来分析。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江宇也曾撰文质疑,社会资本介入医疗改革,无论对于医疗的公平性(看病难)或者宏观效率(看病贵)都没有帮助,因为私立的保险公司或者医院,会把风险最小、收入最高的患者挑选出来,只为他们提供服务,而把收入低、风险大的患者留给公立体系。
这在卫生经济学上被称作“撇奶油”,其结果就是,优质的专家、优质医疗资源围绕着少数人服务,而大多数中低收入者的受益水平下降,导致医疗体系公平性下降,同时少数私立医院会大幅度拉高医疗费。
在朱铭来看来,保险办医的“蓝海”还未到来。只有政府层面叫停医保报销范围的继续扩大,同时那些原本“以药养医”的公立医院面临亏损转头寻求险企合作,商业保险和险企办医的价值才能真正凸显。
对此,张维功似乎并不担忧,“这个医院要成为中国医疗改革的典型代表,要拥有最好、最新的医疗模式”。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记者 徐庭芳 实习生 刘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