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每天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流量很多,熙熙攘攘。每天早上上班,一进入医院,仿佛置身于一个偌大的菜市场,往前一看,面前所见全是一堆一堆的人群,有在排队挂号的,有在诊室外面走廊等候叫号的,好不热闹。
在医院里,我经常观察到底哪些人看起来比较善良?看着往来的人流,我心中默默做着比较与总结,有时得出一个自个觉得有道理的道理,幻想着自己是一个隐于医院、默默感悟世间真理的“智者”,总够我自个心中窃喜一番。当然,我只是一个每天奔波于繁重工作的小医生,不是什么“智者”,这只是我自娱自乐的幻想罢了。算是工作间歇的自娱,有时还挺有意思的。
我个人粗浅的经验,觉得孕妇看起来似乎是最善良的。不管多么邪恶、小气、自私的女人,好像只要她怀了孕,挺着一个大肚子,捏着一条手帕,由丈夫小心翼翼地扶着,步履维艰地在那里慢慢走动,你就会觉得她是“好人”。她善良的表征——肚里的婴儿生下来时,也同样给人善良的感觉,正如伊凡所说:“世界上一切知识,也比不上孩子的眼泪。”看着一颗颗晶莹的眼泪从小孩子那未经世俗污染的、纯洁无暇的眼睛中掉落下来,我们多少总会有愧疚的感觉。这也是很多“慈母”在教育自家孩子时,一看到孩子流泪,心中马上受不了的原因所在。
不幸的是,在儿科,我经常看到孩子流泪,有时候不仅仅是流几滴泪,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童话中描写的恶魔残害小孩时的喊叫,更可悲的是,我们儿科医生还很可能本身是令孩子流泪的罪魁祸首。
小时候,我们都可能有过这样的经历:生病了,被父母带到医院看医生。在候诊区,我们可能会在父母怀中对父母撒娇:“爸爸,妈妈,我怕打针,我不要打针,我们回家好不好?”这时候父母一般会安慰说:“我们不打针,看完医生就好了,不会疼的,乖~。”因为小时怕疼,心中对打针充满了恐惧,我们开始恐惧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面带着眼镜、穿着一件白色衣服的人,无论他怎么尽量温声细语地对我们说话,我们只会觉得这个人就像童话中的女巫一样,会给我们打很疼很疼的屁屁针,这个人是个坏人。
早上在儿科看门诊,一位母亲带着两岁的小孩走进来,还没坐定,就把一检验盒放到桌上,说: “医生你看看,我的小孩最近两天解出来的大便都是这样。”我有些惊讶于这位母亲的直接,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故意摆弄了一下桌上的钢笔,很快镇静下来。我对桌上盒内稀黄如米浆似的大便“瞟了一眼”,脑里得到“腹泻”的印象后,考虑到对诊室大气环境的影响,我盖上了盖子,转过身问这位“着急”的母亲:“请问你的孩子怎么了?”
做母亲的似乎觉得我看得不够仔细,又掀开了盖子,碰了碰盒子,说:“昨天拉了十几次,你看,怎么会这样呢?医生,你再看看。”
我只好再凑近一点,朝内瞧了一会儿,仍瞧不出有其他特殊的变化,但却使我联想起学生时代常吃的袋装冰水,一个母亲辛辛苦苦地把她孩子的大便装在塑胶袋内,挤公车,排队挂号,然后将它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确是应该多看几眼的。
“有没有呕吐?”我一面问,一面转过来,正好对着正襟危坐在我前面圆椅上的小孩,他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咕噜咕噜”地转着,小手紧紧抓住他的母亲。他正以一种戒惧的眼光看着我,仿佛我就是童话书中那个专门欺负小孩的恶魔。透露出一种小孩的可爱,又带有一丝审慎。
“医生叔叔问你呢?小勇。”
哦,原来他的小名叫小勇。
我摸摸孩子的前额,有点发烧。当我左手从消毒杯中拿起压舌板,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时,他审慎地注意我的动作。当我说:“小朋友,乖,张开嘴巴,让叔叔看看里面,不用怕的,不痛的,很快就好,小朋友来,真乖!”并将压舌板挪近他的嘴前时,他就恐惧(也许是厌恶)地用手把我逼近的压舌板推开,然后爆出哭声,泪水很快地从他紧闭的两眼间挤出,落在涨红的脸颊上,紧紧地拉着他的母亲:“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看医生,不看医生。”他的母亲一下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说着我每天都会听到的:“我们不打针,不打针,我们等会就回家,等会回家。”
我又让一个小孩流泪了。
他哭得很大声,闹出很大的动静,以至于在诊室外面候诊的人们好奇地透过诊室门上的透明玻璃看进来,看发生什么事。在儿科诊室里,小孩子哭闹是一件非常常见的现象,但是哭得像这位小患者这么大声,也属罕见。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大声,任我见惯小孩哭闹,此时还是感到一丝尴尬。他的母亲抱着安慰着他,但仍不见任何效果,母亲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也有点尴尬地看着她,寻思着对策。小孩生病时,医生是父母眼中的救星,但听说医生同时也是小孩梦中的恶魔,特别是儿科医生,这实在是一种深刻的讽刺。在小孩宏亮的哭声中,我束手无策地看着小孩,又看看他母亲,夹在这种嘈杂的讽刺之间。
哭得太凶,只好让这位母亲和他的孩子在一旁坐一会,我先把后面的小病人看完。后面几位患童,虽然也有哭闹的,但始终没有那位叫“小勇”的小孩哭得凶。听着越来越弱的哭泣声,我瞥了一眼在旁边长椅上坐着的那位小孩,他哭了好一会,眼睛红红的,似乎哭累了,声音越来越小。我示意那位母亲把孩子抱过来,小孩哭累了,整个人都瘫在母亲怀中,我看着他这幅可伶的样子,心中有些心疼,小孩哭泣的样子总叫人心软。他把头埋在母亲怀中,一直不愿意配合我的检查,似乎对他来说,我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坏人,红肿的眼睛依旧透露着一种戒惧,我触碰一下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反射性地缩一缩,我注意到他的身体在哆嗦着,不知道是因为害怕我,还是哭累了。虽然面色疲倦,但是小孩子的嘴巴还是紧紧地闭着,在我这个“恶魔”面前一直不配合检查,好不容易看到孩子张开嘴巴,虽然他仍在哭泣,我抓住机会,压舌板乘虚而人,手电筒悬空一照,发现小孩的喉咙微微发红,但扁桃体并没有肿大。
做完一切检查,开好药,小孩仍在母亲怀中断断续续地哭泣。他一手抓住母亲,一手擦着涂满泪水的脸,不时对我投来不信任的眼光,也拒绝。他回去也许会做恶梦,在梦中我被他描绘成一个穿白衣的坏人,专门欺压“善良”的小孩子。
连续又看了三四个小孩,也都哭闹不停,其中有一个在父母的控制下,还试图咬我的手,胡乱抓我的衣服,我的白大褂上也就这样印上了几个小鞋子的印记,我想,在他的心目中,这时的我,就像是诞生于黑暗中的恶魔,伸出长满尖锐钩子的双手,张开长满獠牙的嘴。我想伊凡如果是医生的话,他也许会改口说:“用孩子的眼泪换来的知识,更加值得珍惜。”否则他要怎样自处呢?
最后来了一个三岁男孩,静静地坐在圆椅上,对诊疗室内的一切显出适度的好奇,不像有些小孩乱摸乱抓。我请他张开嘴巴,他懂事地把嘴巴张得很大,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面前,一切检查动作做得井井有条,和我配合得很好。在顺利做完检查后,感激之余,我向他母亲说:“你的孩子很‘稳重’,将来必成大器。”这句话虽然有点不着边际,应该出自“算命的人”之口,而非“医生”之口,但在遭遇无数挫折,看到这么一个不会让我产生愧疚的小孩时,我不禁这么脱口说出。
孩子的母亲似乎觉得我的“诊断”超出了医学的范围,只是客气地说“哪里,哪里”,但她投注在孩子身上的眼光,却掩饰不了她对孩子的期望,而孩子似乎也感觉到我在夸奖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小孩若不流泪,不仅让人觉得“善良”,同时也让感觉到这种“善良”的人,都能分享这种“善良”。
每次看着小孩面色温和进来我的诊室,最后几乎都哭着出去,我在想,在某个角度来说,我是不是一个“伤害”小孩的恶魔?或许在伦理道德方面。
医谷链
来源:医谷网 作者:二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