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手术到深夜,回家休息了几个小时,早上简单吃了点早餐,又回到医院上班,手上还有几个尿毒症的病人在病房中等着我去查房,观察情况进行下一步治疗。
走进一区病房,几家病人的家属此时正在医院走廊上互相交流着双方的情况,不时感慨着命运的不常,不时相互安慰。
进入病房,立刻印入眼帘的是三个尿毒症病人并排躺在床上,三张浮肿且发出油光的脸与三对呆滞的眼神,拼凑出一幅冷峻而凄楚的画面。这间病房里其中有一个是我的病人,刚从腹膜透析室洗肾回来没有多久,但是血中的尿素氮又快速地升高起来。我量了量他的血压,血压当然也升高了,我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指标怎么又增高了呢?奇怪呀。”这让我觉得有些意外,但看了看病人那有些闪躲的眼光和有些愧疚的神情,我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东西?”我带着笑捏捏他浮肿的脚踝问他,一边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果然他眼睛里透露出一丝慌张,不敢面对我的注视,50几岁、满脸胡茬络腮的大叔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那神情和姿态让我忍俊不禁。
我无奈的摇摇头。
很快,过了十来秒钟,神态又恢复到平静的状态,脸色又变回尿毒症患者常有的冷漠厌世的神色,但是我注意到此刻他的眼光已因尿素氮的升高而显得迟钝与混浊。这种情况可不好!我心里暗暗叫到。
我拿起检验科送来的检验单,扫了一眼,看着我的动作,他无奈地摇摇头,瞥了一眼检验科送来的那张似乎普普通通的纸张,苦笑着说:“我偷吃东西你们医生也知道,唉,就算能逃过护士姑娘的眼,也总是逃不过仪器的检查。哎,总是斗不过机器啊。”看着他的这幅模样,我好气又好笑。于是,他坦承在上个星期六,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得了尿毒症,人生也就这样了,天天躺在病床上,闻着医院难闻的消毒水味道,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乐趣可言了,人生乏味,于是趁着女儿和儿子回家休息的空档,找个借口跟护士说自己想出去走一走,活动一下,到公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其实是发下狠心到外面大吃大喝一顿,街边的撸串、大腰子,以前怕不卫生不敢吃,现在自己身体也就这样了,也没有什么不敢吃的了,烤串啤酒一起来,吃个潇洒,混到晚上,然后找个妓女睡觉。第二天早上再悄悄回到医院来,身边的家属和护士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行为,直到检查报告单出来,这些似乎天衣无缝的行为才彻底给暴露出来。
“你们给我的饮食淡而无味,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而且已多快半年没碰过女人了。”他倔着个脸,低声向我抱怨着自己承受的一切。
我了解他所受到的创伤和屈辱。尿毒症病人由于肾脏问题和药物问题,多半会丧失性欲,甚至阳痿,作为一名男性医生,我很能理解他的感受,但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他还是一个男人吗?对于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我只好像安慰之前很多尿毒症病人一样安慰他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尿毒症要严格控制饮食,这些饮食都是为你特设的,只要你能按照医生给你安排的食谱吃,能减少其他系统的并发症。”他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让我想到“死猪不怕开水烫”这句话,随着他逐渐沉默下来,我也不再多说话了。
我以为他听过我的话之后,会有些改观,于是放心地走出病房。
但是,没想到,刚结束谈话没多久,当我检查其他病人时,抬起头来,竟然发现他正夹着一块烧烤肉往嘴里送。他看到我在看他,愣了一下子,夹着烧烤肉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脸上有些惊异,似乎在惊异我为什么刚离开这么快又回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声诉说着他内心的尴尬与纠结,突然一瞬间,他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有些决然地撇过头去,对手中的那块肉大咬大嚼起来,他宁可饱餐而死,也不愿枵腹而终,我想他一定吃的很痛苦。到了这个时候,对于他来说,吃的不是美味的烤肉,而是一种对于疾病的绝望,我想他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美味。
当他吃完后,我又站在他的面前。他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漠然,用浮肿的手臂擦着油腻的嘴,用他那习惯性无所谓的表情看着我,不过这次眼中多了些挑衅,像个小孩子犯错后对大人的故意挑衅。
我无奈一笑,在医学心理学上,这种行为是典型的病人退化行为,具体表现为行为像回到小孩子阶段般幼稚。
“你女儿今天怎么没来看你?”查完房,我也暂时没什么紧急的事要忙,于是坐下来跟他聊一聊。
“她去上班了。”他的话很短,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有些倔气。
“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做。我们会尽量帮助你,你心情要放开朗一点。”我尽量疏导他心中的情绪,搬出他的家人,希望家庭的因素能唤起他对自身的希望。
那次谈话似乎起了一些效果,接着几天,他心情似乎开朗了些,有一天我值班无事,他还专门下床,支开陪床的家人,独自一个人走到我的办公室,来跟我谈起他的少年往事,其中还有两则令人艳羡的风流韵事。你可知道,住院这么久,他基本不怎么出病房,每天就待在小小的病房里,无光亮的眼神让人觉得他是在熬日子。我审慎地注意他的神情,一个人若执著于回忆,则表示他怯于前瞻或已不再前瞻。我笑着问他是否再继续偷吃东西,他诡秘地说: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然后又沉入回忆。看到自己的病人恢复希望,心情转好,作为他的主治医生,我也乐得听他继续侃大山。
我更告诫过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应严防病人偷吃东西,但这种事,实在防不胜防,而且有损病人的尊严。在适当的治疗下,病人的情况却继续恶化下去,我很替他担心。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模糊的低泣声,仿佛有人在我的心中哭泣,本来是断续的啜泣,最后变为痛声的哀号。我张开眼睛,惨白的天花板格子似乎要压到我的床上来。
我听得出来,最少有五个人跟着一辆推车在楼下的走廊疾速前进。只有人死了,才会发出这种凄厉决绝的哭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哭声亦消失在通往太平间的方向。
外面有月光吗?我在床上翻个身,上弦月就挂在结满蛛网的窗角。如此的月光,照在覆盖死者的白布上该是怎样的颜色?医院的黑夜就像一块铅压在我的身上,然后我逐渐沉入梦乡。
不久,仿佛是那位尿毒症病人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到我床前来:“医生,我爸爸又活过来了,你快去看看!”于是穿着拖鞋的我,急急忙忙跟她越过静寂且有高大油加利树诡异阴影的花园,穿过日本式的长廊,来到开着冷灯的太平间。
死者身上的白布已然拉到胸前,死白并且仍旧浮肿的脸掩映着冷冷的灯光。我靠近病人脸庞,他两个散大的瞳孔正和我做空茫的对视。
“他已经去世了。” 我再度为病人盖上白布,病人的女儿哀苦地说:“医生,请你再看看吧。”
忽然,我的手颤抖了一下,病人的手从白布中伸出来,握住我的手,那是一只多么有力而兴奋的手啊!
然后,我从床上跳起来,天色已经大亮,回想起昨晚做的梦,我感慨一句: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这个不听话又有些可爱的病人,真是让我不省心啊。
早上八点未到,开完交班会,听完昨晚护士做的汇报,我就到病房去。从窗口可以看到那位尿毒症病人正坐在床上用医院送来的早餐,我站在走廊上看着他,又想起昨晚的梦,心里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感觉,然后我走进纷乱的病房中。
“医生,今天这么早就来?”他抬起头,浮肿且有油光的脸正对着从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阳光,在阳光中,他的眼睛显得格夕迟钝与混浊。我注意看他的餐盘,他坦然接受我的检视,神情还有些得意,这一次他并没有偷吃在禁止之列的食物。
“昨天晚上有没有溜出去?”我带着笑问他。
“没有,每个人只有一条命,我想清楚了,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他试图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但嘴角却不太灵光,看起来却像是无声的呜咽。管他呢,只要他想清楚就好。
看向病房窗外,窗外阳光驱散这座城市好几天的雾霾,正贪婪地穿过云层,照在地面上。
医谷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