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产房中仍然灯火通明,若干人等不时急匆匆穿梭于医院走廊中。
在连续接生完两个足月自然分娩的男婴后,手术室内的医护人员已经有些疲惫,新来的几位实习医生和护士眼睛已经开始有血丝了,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哑笑,你们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这样强度的手术就开始受不了了,以后还有大把时间有得你熬,不禁想起自己刚当医生那会也是这样,每天都觉得当天是自己人生当中最累的一天。他们还年轻稚嫩,得好好带带他们。我在小憩间歇这样想着。
产妇静静地躺在产床上休息,婴儿已送往婴儿室,外面的家属或忙着去报喜,或在外面小憩。有的听到医生宣布消息,眉开眼笑,连忙握住医生的手,连到感谢,恨不得把医生抱起来转几圈;有的则愁眉不展,脸上似乎因此蒙上一片阴影。虽说社会上倡导男女平等已经好多年了,大众很多都已经转变观念,大家普遍接受男女平等这样的观念,但一些农村地区重男轻女观念依然顽固存在。这些场景在妇产科手术室前经常能看到,我们也见惯不怪,只能固定化地安慰着:“男女都一样。”但是对于那些愁眉不展的新当爹和思想固化的老人来说,这句话他们又怎么能听得进去呢?一面是欢呼雀跃的家属,恨不得将这个大喜消息通知全世界,一面是抱头坐在医院走廊边上的父亲,脸上愁云一片,艰难地发着短信。我作为旁观者,冷眼观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注意着每个人表情的微妙变化,恍若觉得这里就是整个人情世界的小缩影。
待产室中只剩下一个早期破水尚未开始阵痛的待产妇。随着母亲和婴儿送到病房去,手术室外的家属也逐渐跟随而去,喧嚣过后,此刻产房获得片刻的宁静。例行处理完胎盘,将它放入冰箱后,坐下来填写产后记录。自从当了医生之后,我已习惯于在午夜工作,在午夜神驰,那将近凌晨的平坦之气包容着我,也滋润着我焚膏油以继晷的躯体,让我体内似乎永远充满着一股坚持下去的劲头,像凉风吹着一张酒醉的脸,风中微微可嗅到一股孳孳不息的自然生命气息。特别是在产房,更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生之喜悦,这里每天都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充满未知的奇妙世界。
产房入口处的门不意地被推开,一个圆熟的大肚子呈现在眼前,请原谅我用“圆熟”这个词,“圆熟”这个词总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律动,生命的活力,充满新生命的气息。在产房里,我们坐在里面的人总是先看到肚子,一位穿着宽松衣服且略带慵懒的孕妇,由她先生搀扶着,以维艰的步履走进来。
检查结果,子宫口开两指,阵痛约十分钟一次,每次痛约十秒钟。我们将她留在待产室待产,一面叫她的丈夫到急诊处去办理住院手续。
待产室的陈设相当简单,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摆着几张床铺和床柜,为了保持隐私性,每个床铺边都围有长可及地的绿色帐幕,为了保持静谧的气氛,灯光也总是弄得暗暗的,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生之炼狱。也不知道有多少母亲为了新生命的诞生,在这里痛苦呼号过一夜、两夜,甚至数天的时光。这位圆润的产妇是第一次分娩,躺在病床上,感受着这里静谧的气氛,加上在自己脑袋中不断联想到从电视剧里看到的分娩时产妇那种撕心裂肺哀号的痛苦场景,显得非常紧张,手心不断出汗,紧紧抓住丈夫的手,丈夫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身躯,不时轻轻摸着她的脑袋,口中不断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在这,结束了我们就回家,没事没事,我在这我在这,我陪着我陪着,好好好,我们等会就回家。”每个动作都显得十分温柔细致,表面上看是位疼爱妻子好丈夫。但是等会他妻子分娩完之后,他又会不会像之前那位抱头静默的父亲一样,得到不如愿的结果之后,也一样愁眉不展呢?这些都不可知。
不管平时是怎么对待妻子的,每一位陪着怀孕妻子来这分娩的,都会是一幅温柔极致的模样。之前有一位邻居陪妻子来着产子,平时对待妻子态度不怎么好,冷脸相待是常事,但一来到这,立马换了一幅温柔体贴的模样,变得我差点都不认识他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好丈夫。这是产房前男人的变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
她的丈夫从急诊处办完手续回夹,到待产室陪太太。总住院医生和医生躺在里间的沙发上休息,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今天在产房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不时吐槽一下现在医生的辛苦,调侃一下自己的行业。在医院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金眼科,银外科,累死累活妇产科。”当妇产科医师是真辛苦,每天要接很多待产妇,据说以前有位医师,在他当总住院医师那一年,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竟没有超过十天,连续两三个星期没出过医院大院也是常有的事。待产室中的两个孕妇还不会马上生产,有值班护士在照顾,也许我也应该到办公室休息片刻,但我却没有睡意。
刚坐下不久,便听见待产室中传出刚刚住进来的那位待产妇的哀号声,那是一种任性、夸张、有点歇斯底里似的哀号。在没有事的时候,我经常借倾听待产妇阵痛时的呼号,来推测他们夫妻两人间的关系。有些待产妇即使痛得全身微微颤抖,但仍咬着牙,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发出低低的、被潜抑的呻吟声,只用她的眼神温和地表示她已痛苦到极点,需要安慰、关怀和帮忙。而丈夫着急之色遍布满脸,手忙脚乱,但仍轻轻抚摸妻子的头,低声安慰着。但有些待产妇则是极其任性且夸张的,呼天抢地,两手乱挥,挥掉丈夫伸过来的手、口里发出“我不要生了!”的愤语。而丈夫虽然也很着急,但是那是一种带有不耐烦的着急。之前科室里一位干了一辈子妇产科的老主任这样说:“妇产科是一个最能透露真实夫妻关系的地方。”确实,妇产科不仅仅是充满生命喜悦的地方,也是一个观人情冷暖的地方。
虽然每个人对痛苦的忍受程度不一,但由此多少也可窥出一下女人的个性和夫妻的关系,这位待产妇的叫声越来越大且越密,我正准备拿起胎音器走进待产室,刚要踏出办公室的门,便迎头遇见这位初判断是位好丈夫的男人,满是着急之色,脸上冒了一些细细的小汗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我妻子,她说很痛!”
随着他疾步走到待产房内,她丈夫立马扑倒床前,微屈着身子,抓住她不断乱挥的手臂,不时低声呵护,低声对他太太说:“医生来了,医生来了,没事没事。”
阵痛过后,她稍稍止住哭号声,原先侧着的脸翻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的是一张秀发散乱、带有泪痕的秀丽脸庞,她是一个容易令人引起爱怜之意的女人,但何以哭声会如此地凄厉?
“医生,李教授为什么还不来?”她以一种虚脱般的声音问。
“马上会来。你不要担心,他一定会来为你接生的。”我将胎音器附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小生命的心胜正在雀跃地跳动着,似乎已知道他即将来到人间。
也许因为太过疲惫,她的叫声慢慢地不像原先那般凄厉。她丈夫好不容易获得一个喘息的机会,悄悄走出待产室,正好和我打个照面,对我拘谨地点头微笑,然后在明亮的灯光下梭巡不前。我想他是一个惧内的男人,在太太即将临盆的时刻,他急需找一个人来分享他做父亲的荣耀和喜悦,但在这样的深夜,在他眼前的却只有我这个陌生的医师,他只能无言且拘谨地对我露出“邀请式”的得意笑容。
我也对他笑一笑,表示我已了解且分享他的荣耀和喜悦。
产妇送上产台后,李教授也来了,我们开始洗手消毒,准备接生。在产妇一波高过一波的挣扎声、努力声和呼号声中,一声雄浑的男婴哭声压过一切。听到这声生命的讯息,母亲露出了一个含泪的微笑。
“宝宝,乖乖,不要哭。”她微微抬起头来,温柔地说。也许她是一个任性的妻子,但她仍将是一个慈祥的母亲。
世界必须阵痛,卑微的花儿始得开放,更何况是一个人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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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医谷网 作者: 二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