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前,因癌症去世的儿童文学作家杜虹成为中国首位选择冷冻身体的人。帮助她联系美国阿尔科基金会以完成这一梦想的,是北京的几个年轻人。他们,以及更多的人,已为这一梦想摸索多年。
但直至今日,冷冻是否能起到延长生命的作用,甚至是否能有效地保持人类身体的完整与活力,在科学上仍是未知数。
2015年5月19日晚上十点半,阿尔科(Alcor)生命延续基金会的医生阿伦·德雷克第一次来到北京。他对接机的魏景亮说,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病人吧。
位于潘家园的中国肿瘤医院,杜虹躺在病床上,她知道美国人一会儿就要过来。她对女儿说,帮我弄弄头发。
病人可能还能活一周以上,阿伦这么判断。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等待这一刻的到来——阿尔科基金会是一家美国的非营利机构:他们致力于将死去的人冷冻起来,然后等待未来某一个时刻,科技将允许这些死去的人复活。
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杜虹的女儿却为此卖掉了房子。换来的,是阿尔科的冷冻小组,如今就等在病房外。作为中国农科院一名基因工程与细胞工程方向的在读博士生,魏景亮是他们的中间人。
一切准备就绪,魏景亮却在这时听见杜虹的女儿,最后一次问医生,语调艰难而不甘:难道真的一点(延长生命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没有,主治医生说出冷冷的答案。
零下196摄氏度中国第一次
2015年5月30日,陷入弥留之际的杜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女儿说,我想抱抱你。
在医生宣告死亡的数分钟内,阿伦和他的小组带着设备进入病房。他们向杜虹体内注射了抗凝剂、抗菌药物、抗血栓药物,这可以保证36小时内血液不会凝固。
作为阿尔科的医疗和手术小组负责人,阿伦已经参与了55例冷冻手术。但这一次在北京的冷冻,与他之前参与的明显不同——在注入抗凝剂后,他们没法立刻进行其他冷冻步骤,医院不同意在现场进行冷冻,他们必须另寻地方。
“我不是完全了解中国医院的情况——这个医院在担心哪些是他们可以做的,哪些是被禁止的。”
他们并不确定进行人体冷冻是否合乎规定。每一个社会,都有一套如何处理死者的办法。在中国,从死亡到被火化的过程中,医院如何开具死亡证明,殡仪馆如何进行火化,包括要在医院停尸房的冷藏时间,都有着具体的规定。人体冷冻的手术,涉及动脉灌注,和颅骨钻孔,是否会构成侮辱尸体罪?律师说,虽然中国法律没有禁止人体冷冻,但还是有风险。
后来,殡仪馆同意让他们在那里做手术,总算解决了场地的问题。
阿尔科是美国两家人体冷冻组织之一,也是全球规模最大的一家人体冷冻机构。从1974年至今,已经冷冻了138位客户,其中百分之六十只冷冻大脑,另外百分之四十要求全身冷冻,前者的费用更低。除此,还有一千余名签署保存协议的客户,其中包括明星小甜甜布兰尼。
这是他们第一次冷冻中国客户。反过来,中国也是第一次出现人体冷冻实验。
会员缴纳的会费和冷冻费用,有一半进入信托基金,大概有1000万美元。这笔钱和阿尔科完全分开,即使阿尔科不在了,也有资金负担氮气添加和未来的解冻复活费用。
“人体冷冻不是一项新技术,但具体操作过程中可能出现许多问题,阿尔科他们更有经验。”魏景亮说,这是他们选择阿尔科的主要原因。
在殡仪馆,机械心肺复苏装置以每分钟100次的匀速按压,为杜虹的心脏提供主动的心肺收缩和舒张支持。阿伦和他的小组,开始通过颈动脉和椎动脉进行保护液的灌注,将血液从遗体中替换出去。当人体中化学试剂的浓度达到约60%,组织中剩余的少量水不足以结冰。当温度再次降低,人体内不会结冰,而是被玻璃化——形成一种无水的结晶。
最终将到达零下196摄氏度。此时,一个细胞的新陈代谢将需要2400万年。
这种冷冻也会造成对细胞的伤害。但伤害有多大、如何修复、人类的记忆是否能有效保留,目前的人类科学水平都找不到答案。
“对于低温保温过程中诸多问题的解决,我是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研究低温生物医学的教授赵钢说。他是国际低温生物学会的常务理事。
随后,杜虹的遗体被放入零下60度的干冰中,十余天后被带回美国。在洛杉矶,杜虹的遗体经过人头分离,头部被保留在低温液氮罐中,身体则依据遗愿捐献给阿尔科进行冷冻研究。
杜虹是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同时是刘慈欣科幻小说《三体》的终审,这是她能够接受冷冻的原因。
北京三人组:永生的前景?
促成阿尔科基金会来到中国,完成人体冷冻手术,是魏景亮和他的朋友们多年的愿望——这是一个非常冷门的愿望。
三年前,大学生魏景亮是百度贴吧刘慈欣吧的副吧主,一天,贴吧里有人发帖,邀请科幻迷们加入QQ群——“人体冷冻复活交流群”。
人体冷冻,魏景亮并不陌生,这是科幻小说《三体》乃至许多科幻故事里常有的科技——这可能是为了度过一次漫长的星际旅行,也可能是为了复活:当面临无法治愈的疾病时,通过冷冻保存下来,等待未来被治愈的那一天。
发帖的人是赵磊,他是在中关村上班的IT精英,QQ群的管理员。群主则是他的发小,一起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李俊铎,他是航天工程师,工作是在科研单位从事探月工程研究,工作之余,就和赵磊一起陷入对未来的遐想——当科技高速发展,无法治愈的疾病、衰老都被克服,被冷冻的人被解冻,被冷冻的细胞被唤醒,躯体被再造,死去之人也能“复活”,甚至达致永生。
在一所自认为有些平庸的大学,读着不感兴趣的专业,对当时的魏景亮来说,这一寄托于科技的遐想,也让身为科幻迷的他感到着迷。同学们开始疯狂地找工作了,他却在翻译世界上第一本介绍人体冷冻的专著:《永生的前景》。
2013年,魏景亮来北京攻读博士学位,三个人在一家饺子馆第一次见了面。畅聊之下,他们设定了一个目标:促成中国首例人体冷冻手术。
这比想象中困难许多。魏景亮曾试探性问过自己的导师,老师第一反应就是,这是骗人的。赵磊的高中同学中就有心脏科的医生,对方同样拒绝了他的邀请。
他们联系上了阿尔科基金会,对方表示可以来中国进行人体冷冻手术,但旋即,一个更无法解决的困难出现了——愿意接受冷冻的人在哪儿?
“我们去了五家北京的临终关怀医院还有肿瘤医院,希望找到愿意试试的人。”李俊铎说,但往往他们还没见到病人,就被轰了出去。他们被怀疑过是做推销的,做器官买卖的,也有医院的负责人怀疑,他们就像731部队一样,“拿中国人的器官给老外做实验”。
他们也在网上寻找,但应者寥寥,只有一个人说他对自己的狗感情很深,现在狗得了绝症,他在考虑冷冻他的狗。
一年多,三个人碰了碰头,发现都是一无所获,有些绝望了。没想到,5月份,杜虹的女儿就通过网络搜索联系上了赵磊,这也是意外得很。
这一意外的结果,让这个三人小组在“谁能做成中国第一例人体冷冻”的竞争中,赢得了决定性的先机。
“对人体冷冻感兴趣的,大部分是民科”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怎么没听说?”魏景亮在QQ群里宣告将做成中国第一例人体冷冻的消息。金德鑫的头像就闪了过来。
27岁的哈尔滨人金德鑫,17岁中学毕业开始做生意,现在生产的主要产品是铁锹、锄头、水桶。而另一面,他则是一个对追寻永生和人体冷冻技术,有着强烈兴趣的科技爱好者。
“我做生意,也是觉得可以为我的梦想提供资金。”金德鑫确实这么做了,2014年11月,他投资一百万,在香港成立了公司“金鑫永生技术研究会”,提出要进行的研究包括——意识载体研发、人体液氮冷冻、干细胞、克隆等多项永生技术,并号称是国内唯一可做人体冷冻的机构。
金鑫实验室只有金德鑫一个研究人员,他穿着白大褂,出现在每张试验照片中。实验室,则在他位于哈尔滨的家里。
金德鑫曾经给魏景亮展示他的研究内容,后者有点哭笑不得。“我问他,你知道国内外,单是研究干细胞、克隆技术,就有多少机构吗?”
能做人体冷冻的底气,是金德鑫上传到网络的一项实验视频——用液氮冷冻人体胎盘。他从医院购买了孕妇生产后的胎盘,用多台摄像机记录下来自己将之冷冻的过程。录像里,金德鑫将塑料袋里的胎盘放在桌子上,用消毒棉擦拭,然后捆扎,浸泡于液氮中。一段四十多分钟的录像里,起码有一半时间,他在刷手机。
“对人体冷冻感兴趣的,大部分是民科。”魏景亮也有些无可奈何。民科,是民间科学爱好者的简称,多没有经过系统的学科训练和科学素养。他们往往更多一些“无知者无畏”的雄心。
金鑫实验室的另一位合伙人,也是资深民科人士——广西崇左市的川箐(化名),后者在十三年乡镇初中物理老师的生涯中,乐此不疲向他的学生普及人体冷冻知识,尽管他也承认,有些时候学生会听睡着。
作为金鑫实验室的“组织部长”,川箐制定了一系列章程:实验室的会员,工作任务是利用QQ群发器,扩大实验室的宣传,范围包括:永生群、机械群、长生不老群、肿瘤群、癌症群、肺癌群、肝癌群、尿毒症群、白血病群、墓地群、2045群、蓝脑计划、名车群、贵族群……更像是一盘生意。
“搞得像传销一样。”魏景亮说,他们拒绝了和金德鑫的合作。
“在中国想推动人体冷冻的,也有一个圈子。”这么说的是苏庆,他说一共有三股人都想推动人体冷冻,魏景亮的北京三人组是其中一股,另一股是金鑫实验室,自己算第三股人马。三股人马应该联合起来。
苏庆今年40岁,他是一位东北三线城市的公务员,每天做着清闲的统计工作。但四十不惑的时候,他想自己该去捡起原来的梦想了:从小,他就爱看科幻小说,思考科技和未来。
“中国人最不擅长的就是合作。”他说两股人马各有特长,魏景亮们有着科学素养,行动力强,而金德鑫有资金,做生意的,处事也圆滑稳重。
他赖以联合的办法,是这几年流行的《罗伯特议事规则》。“我希望联合很多的力量,大家一起来做,这样就要用到集体决策规则,怎么动议怎么附议,怎么使用资金。”
2014年,他先去北京,拜会了北京三人组,然后,又折返回东北,参观了金鑫实验室。他希望把这些力量都纳入他的宏图——成立中国自己的人体冷冻基金会。苏庆想邀请金德鑫加入他的计划,金德鑫却反过来让他加入自己的实验室,“我们都是东北人,要把东北打造成人体冷冻的中心。”
各说各话,联合计划进行不下去。直至杜虹出现,三股人马分出了阶段性的胜负。
“即使复活了,依然要担心再次的死亡”
“要是能冷冻,就不那么怕死了。”六十二岁的杨兴化一辈子无儿无女,当从报纸上看到杜虹冷冻的消息,突然觉得找到了排解恐惧的方法。
“都说活够了,要坦然面对,可要不够呢?”杨兴化是资深股民,2015年股灾,他在5100点的高点抛出,赚了钱,他说秘诀是不要贪心。可生死大事,却让他不能不想着贪心一点。
他加入了魏景亮的QQ群,找到他,说以后也帮我介绍吧,我给你介绍费。
“大部分人愿意接受人体冷冻,都是因为怕死。”魏景亮说,许多人并不是真的理解人体冷冻的逻辑,这其实和几千年前的秦始皇是一样的。
而这一点,并没有初看起来那么可笑。
“我觉得这是人类最基础的需求,但一直没有解决。”李俊铎说。
即使是民科人士川箐,他对生死的感触也是严肃的。从小看《奥秘》《飞碟探索》的他,曾经担任过学校的工会主席,总要代表学校去参加老职工的葬礼,每一个白眉之人,葬礼上的放松样貌,都是事后整理的遗容。
“面对死亡的时候,一个人是非常孤独的。这可以给他一些希望。至少不用那么害怕了。”魏景亮说。虽然,有人说这种希望是一种欺骗,但杨兴化有些认死理,“总比烧了好一点吧”。
“就算以后科学证明了,复活就像是永动机一样,是不可能的,我也觉得选择冷冻是正确的。”赵磊说。
但怀疑也有从内部产生。李彤是北京三人组招募的志愿者,她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平时为他们翻译一些英文资料。她的母亲有着心脏病,刚刚做完手术,她自己也有着遗传性的心脏早搏,这让她比同年龄的人早熟,常常会思索有关生死的话题。
“有一次我为阿尔科的纪录片配字幕,听见一个专家说,实现了人体复活,并不是说就可以得到永生。可能又会出现新的无法解决的问题,连冷冻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说有了冷冻,人生就可以无限循环。”李彤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但那一刻,想到即使复活了,依然要担心再次的死亡,她突然觉得那样好累,“还是尽力活好这辈子吧”。
杜虹的手术成为新闻后,阿尔科接到了一百多个来自中国的电话,有要求合作的,有咨询冷冻业务的,也有媒体采访。“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阿伦说,但他希望人们理解,这只是一个实验性的过程,“一百年后复活”是无法保证的。
他们已经谈妥了在中国的第二例人体冷冻,随时准备重返北京。
虽然受到些波折,但苏庆说,认同他理念的人们也已经聚集了起来,他们将在10月份先成立一家公司,也可以经营中介业务——在中国人和国外冷冻公司之间牵线搭桥。
在母亲被冷冻保存后,杜虹的女儿和魏景亮去参加了一个科幻作家的论坛,见到了《三体》作者刘慈欣,他们向后者表示感谢——要是杜虹不是三体的编审,可能就没有这第一例冷冻实验了。
“可见她也是一个很有想象力且充满勇气的人。”刘慈欣这么评价她。
医谷链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张瑞 施奇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