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谷编者按:近日,FDA针对美国正在流行的胎儿“拍照”、“摄影”发出警告称,目前正在流行的、使用超声波为胎儿“拍照”的行为或给准妈咪们带来风险。尽管超声波被证明不会有危险,但这种“拍照”或使孕妇身体组织的温度提升,更可能让其身体组织产生气穴现象,长期影响尚不可知,因此超声波扫描必须严格控制,最好是只有当有医疗需要的时候才进行。但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中国,在这个只有儿童和女人的钱最好赚的世界里,如果没有严格的监管,这将无法避免,何况是一个百亿规模的潜在市场。
被滥用的胎儿“四维彩超”技术,取悦客户的商业意义远大于医学诊断价值,且存在巨大的健康风险,其背后是一个百亿元的潜在市场和缺乏监管的灰色地带。
中国式四维彩超有三大卖点:
看性别——合理不合法 留影像——合情不安全 大排畸——合规不必要
胎儿在超声探头下皱眉,继而咧嘴微笑,当这个画面在橘红的彩超屏幕上出现时,姚莉两眼通红,这是她29年的生命历程中,对母性的第一次真切感知。这发生在孕期5个月,地点是北京一家胎儿四维摄影中心。
为了拿到这段15分钟的“胎儿摄影”,姚莉支付了1280元人民币,这几乎是公立医院普通超声费用的5倍。
姚莉觉得值,毕竟这是给宝宝准备的第一份礼物。但姚莉并不知道宝宝为此承担的健康风险。
像姚莉这样,利用四维彩色超声仪器接触宝宝的家长遍及全国。“零岁相册”在北上广深早已流行多年。即便在广州的私立医院,四维彩超的预约也已排到一个月以后。小型摄影机构也加入战场。东至济南、西至喀什、南到三亚、北到抚顺,几乎所有城市都有开展四维彩超业务的商业机构。北京最近甚至出现了搬着便携式彩超仪的“上门服务”。
商业机构会告诉准父母,美国影星汤姆·克鲁斯为了多看看自己的孩子,自行购入一台四维彩超仪放在家里。但他们没说的是,汤姆·克鲁斯早已被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以下称FDA)列为反面教材。
2014年年底,FDA再度发出警告:建议禁止非医用的超声检查。
“超声检查已有很长的安全记录,但仍可能对胎儿带来潜在的伤害。”FDA公共关系官员詹妮弗·哈利斯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最担心的是,在商业模式下,新技术可能给胎儿带来更大的危险。”
FDA的观点是,暂时安全,并不代表无风险。但在中国,私立医院和新兴的胎儿摄影机构彻底颠覆了这个逻辑。某私立医院的广告写着:FDA称未发现因超声导致胎儿危险的案例,所以“四维彩超”绝对安全。
“断章取义理解FDA的警告,这是在故意害人。”中国科学院声学所研究员牛凤岐对此非常不满。
按照每年1600万新生儿计算,1000元一次的胎儿摄影背后,是高达160亿元人民币的潜在市场。这至今仍是一个缺乏监管、存在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服务的灰色地带。
医生也可能忽视的危险
将胎儿的鼻尖迎向探头,选择4D成像模式……伊丽莎白妇产医院副主任医师方小英操作的机器,是美国通用电气(以下简称GE)E8系列,这台四维彩超仪价值百万。
超声技术面世短短五十多年中,从黑白到彩色,从二维到三维,直到出现加入时间维度的“四维”……哈利斯基承认,技术的发展让监管医疗器械最权威的FDA恐慌。因为被广泛宣传的胎儿“四维彩超”技术,“取悦客户”的商业意义远大于医学诊断价值。
四维彩超的原理,和普通超声并无两样。准确地说,四维其实应该叫“实时三维”。为了加快成像速度,研发人员大幅度增加了探头上声波线的数量:普通三维彩超仪一个探头只设有100多条,但E8用上了有60×60,即3600条声波线的立体探头,是普通超声的36倍。
此外,广告中“四维彩超”的彩超,也是“伪彩超”。医学上彩超只有两个颜色:红和蓝。代表静脉血和动脉血的不同流向。但我们所熟悉的胎儿“四维彩超”却是橘色。目的只是为了让胎儿的“照片”更加柔和、清晰。
“人们误以为,彩超和黑白超就是彩电和黑白电视机的区别,但事实远不是这样。”牛凤岐说。这些新功能的出现,都是以提高声输出为条件。
2000年之后,“胎儿彩超留念”在多个国家出现。从那时开始,以国际妇产科超声学会、FDA为代表的国际机构就陆续发出安全警告和声明,共识包括进行彩超诊断,需有必要的医学指征;超声仪必须由受训的专业人士操作等。最重要的是,在保证获得必要诊断信息前提下,尽可能减小“声输出”强度。
在FDA最新的这次警告中,提到了超声可能造成的两种危害:人体组织升温和组织液中产生小气泡。
牛凤岐告诉记者,组织液产生小气泡,专业术语叫“空泡化”。超声波还会对组织产生压力,一旦压力过大,小气泡受到撕扯而爆裂,会在瞬间产生几千摄氏度的高温和几百个大气压的压力。
一般来说,在海中下潜10米,会增加一个大气压。几百个大气压,意味着将微观世界中的身体组织瞬间沉入几千米的海底。
“如果崩塌发生在胎儿眼睛或大脑附近,后果不堪设想。”牛凤岐说。而这并非不可能。为了避免让客户知道胎儿性别,许多胎儿摄影中心都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一般“只会照孩子的脸和手脚”。
一直以来,人类非常清楚超声波的危险,利用超声杀死癌细胞甚至已成为一项技术。牛凤岐说,科学家的责任是控制伤害。
控制的标准,是将“热指数”和“力指数”控制在1以下。按照国际电工委(IEC)标准,所有出厂的超声仪器上都必须具有监测这两个指数的功能,当任意指数超过0.4时,就要开始在屏幕上显示,以警示彩超大夫:危险正在靠近。
让牛凤岐担心的是医务人员的培训是否能跟上,拿到彩超仪器后,许多医院都将会说明书归档,锁了起来。彩超大夫的培训,也仅限于诊断方面的信息更新,对于超声原理和工程,并无涉及。
“从来没有人能够把这些超声原理和危害揉碎了掰烂了,给大夫们讲上一讲。”牛凤岐说。
“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排除畸形、私下告知性别、满足情感需求,这是四维彩超服务最大的三个卖点。
在广州市伊丽莎白妇产医院副主任医师方小英看来,四维彩超能够做到其他超声检查不能做到的细致排畸。
“我能帮妈妈把孩子的手指、脚趾、面部和所有皮肤表面看一次,其他超声不可能做到。”方小英说。
然而,在牛凤岐看来,四维彩超的画面效果实际不如二维黑白超。因为技术能力的限制,四维单束声波的频率与二维超声相比更低,画面也更加模糊。
广州市某公立医院超声科主任医师陈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许多公立医院都将高级的四维彩超仪闲置,仍使用二维黑白超声机。因为对重大畸形,在二维平面上诊断更清晰;而等到皮肤表面畸形在可以诊断出时,胎儿已经很大,大部分父母都不会因为兔唇或11根手指而选择堕胎。
渲染“更有效的排畸”之外,看性别也是四维彩超的“动人之处”。
中国的母婴保健法明确规定,禁止告知胎儿性别,但一些推崇四维彩超的私人医院,仍以孕妇的口吻打出广告:“据说,医生会回避拍宝宝的下半身。但是,我还是有点心存侥幸,万一……”
身在北京的张澜在母婴论坛里选择了一家被评价为“可能告知性别”的私人胎儿摄影机构,并在预约时告知对方:“我对胎儿相片不感冒,就是想知道性别。”
电话另一头,爽快地答应了。但在做彩超过程中,她再次提出要求时,却被打断:“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拍摄接近尾声,操作的女孩仍没有任何要告诉性别的意思。张澜忍不住,指着彩超屏幕上的“F”(female,女性)问:“这个指的是我的性别,还是胎儿的性别?”
“是你的性别。”对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都差不多。”几个月后,张澜生下了一个女孩。
“我问性别只是好奇。”张澜说,“但我同样也担心有人会利用这个漏洞选择性别。”作为一名跑卫计委的记者,张澜注意到中国人口性别比的悬殊差距,她担心其中有人为选择的因素。
满足亲子间情感需求,是四维彩超商家最吸引人的宣传点。贵阳市某四维摄影机构以婴儿口吻打出的广告语是:“妈妈!我没出生之前,长得可爱吗?”
来自广州的准爸爸刘杰认为“看看孩子”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至今,他仍记得和妻子一起在彩超仪上看到孩子的那天:一瞬间,感觉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回家后,刘杰和妻子翻出了家中所有儿时的照片,和四维彩超照片对比,争论着孩子到底像谁。
“‘看’到宝宝前,它是一个虚拟的概念,但那天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从一个不认识的‘人’,变成了我的孩子。”刘杰说。
FDA也认同亲子之间早期情感接触。2008年、2014年的警告中,FDA都强调,四维彩超,是维系父母与孩子“早期联系”的重要渠道。
但对于中国绝大多数父母来说,亲子间的“早期联系”是一种奢侈。超声检验单上大小不过3×4厘米的模糊小方块,就是他们孕期对宝宝的唯一纪念。
而中国公立医院对于彩超的理解,似乎仍停留在“一种孕前检查项目”上。
大部分公立医院要求提前1-2个月预约彩超检查,因为担心孩子,唐山妈妈唐欣检查前好几天她就已紧张得吃不下饭。彩超检查5分钟后,唐欣拿着一张A4纸走出彩超室,没有见到孩子,也没有和彩超大夫说上一句话:“在医院我没有感到任何新生命将要到来的喜悦。”
广州市某公立医院超声科主任医师陈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许多公立医院都有四维彩超仪,但很少提供拍照服务,因为“根本做不过来”。而给母亲指出孩子手脚这种事,只有在她“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目的是“满足一下普通人的好奇心”。
种种不舒服的体验,都为私立医院和摄影公司提供了市场。
唐欣最终选择在私立医院产子,她说自己花了十倍以上的钱,“但至少,医生们都是微笑着的”。
国际组织和相关机构对“胎儿彩超留念”的警示声明 (李伯根/图)
脱离监管的灰色地带
公立医院的四维彩超仪沦为摆设,但对私立医院和胎儿摄影机构来说,拥有一台四维彩超仪是他们的“业务”能够成立的前提。
在国内,美国GE、西门子和迈瑞是最流行的彩超品牌。GE中国市场部相关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述这些彩超生产企业,只能将机器卖给有资质的医疗机构。
以海南省为例,2014年,GE中国共销售四维彩超仪102台,其中10%卖给私立医院,其余全部销往公立医院。
“其实,只要有钱,买彩超仪并不困难。”某全国连锁私立妇产医院负责人陈强估计,“捡漏”是胎儿摄影机构的主要购买途径。
那些公立医院用不着的、小诊所用不起的机器,最终落到零散的私人经销商手里。这样买机器更便宜,也更“安全”。
南方周末记者经陈强介绍,以筹备胎儿摄影影楼为名向零售商购买彩超仪,洽谈过程中,并未被要求出示任何相关资质。
“将医疗器械销售给个人的行为,依据目前的法规,不属于禁止范围。”江苏省南通市食药监副局长缪宝迎说。
这无疑是我国医疗器械监管上的盲区。彩超仪生产和流通由食药监系统监管。对医疗器械的监管,我国实施分类管理制度,按照风险等级分类。彩超仪属于第三类医疗器械,即具有较高风险,需采取特别措施严格控制和管理。
一旦彩超仪开始启用,监管职能就从食药监转向了卫生系统。
开始“胎儿摄影”前,张澜就曾询问胎儿摄影机构的资质。那个“年龄不超过30岁”的年轻老板再三保证,她们有符合规定的“一切资质”。
“但她们没有出示任何的文件,来证明这种资质。”张澜说,“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三无机构。”
那么运营一家私人“胎儿摄影”机构,究竟需要什么资质?
根据卫生部2002年发布的《产前诊断技术管理办法》,申请开展产前诊断技术的医疗保健机构,由所属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审查批准。
对超越许可范围擅自从事产前诊断医疗机构的处罚,参照了母婴保健法和《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的规定,由卫生行政部门进行警告,违法所得不足5000元,处罚款;情节严重的,则面临吊销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
然而,卫生部该办法针对的也是“医疗保健机构”,据记者了解,许多胎儿摄影机构只有工商注册手续,企业性质是“摄影公司”。“胎儿摄影公司”并不是该办法的管辖范围。
此外,用彩超仪对胎儿头部和手部的摄影,究竟是否属于“开展产前诊断技术”?目前,中国法律也没有明确规定。
换言之,“胎儿摄影机构”在现有法律中,一直处在监管的灰色地带。
2005年,牛凤岐曾联合原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解放军总医院的八位专家,以中国超声医学工程学会的名义发布了《关于胎儿检查中超声安全使用的建议》,第一条就是“不得以留念或商业展示为目的,拍摄胎儿的超声影像”。
“这不是一个新问题了,我们已经讨论了很多次,但都无疾而终。”深圳市妇幼保健院主任医师李胜利说。
2012年,他作为专家组组长,以中国医师协会超声医师分会的名义,向社会发布《产前超声检查指南》,所提出的基本要求就是:超声检查只能在卫生行政部门许可的医疗机构开展。
和牛风岐等专家发布的建议一样,上述指南发出后杳无音讯。“这个问题,只有政府能解决。”言谈间,李胜利有些灰心。
迄今为止,2002年出台的《产前诊断技术管理办法》,仍是唯一由国家行政机关颁布的具有强制力的产前诊断规范。
如今,刘杰妻子的肚子已越来越大。每当妻子胎动时,刘杰的眼睛就仿佛自动成为了四维彩超的探头:“我眼里看到的儿子,散发着橘色的光,一颦一笑都和超声仪屏幕上一模一样。”
(应受访者要求,张澜、姚莉、唐欣、陈丽、陈强为化名)
来源:南方周末